不是情书

橡树林



全文2w7,有时间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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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树林

 

Character: 丁程鑫、马嘉祺

 

 

 

“我到达柏林时是凌晨四点,室外温度小于10摄氏度,空气质量很好,南风以6米每秒的速度吹来,携带马路对面唯一一家光源里手摇mojito的酸气。我打不到出租车,于是在原地蹲下来。”

 

“柏林下雨,红色雨伞夹在胳肢窝里摇摇欲飞,那瞬间我开始思考仅仅因为陌生男人的一句话而登上飞渡大洋的客机是否有悖理性主义,而下一秒黄色灯光穿破雨雾冷静地停留在我眼前,陌生男人下车对我伸出手。”

 

“——‘柏林有什么?’‘这儿有金熊奖和银熊奖,以及一道以哲学之态长存的墙。’我想起来他对我说的话,暖气从手心垂直往下钻进肺腑,他的眼睛仍然是中国的墨色,他的两颊因为体脂率过低而凹陷,他说话时散发出火炬和冰威士忌参杂的味道,他开口对我说:晚上好。”

 

“这儿还有你。应该这么说——柏林还有马嘉祺,柏林欢迎你,丁程鑫。”

 

 

 

这能成为一部爱情小说的开端吗?当然可以。

任何语素组合在一起都能成为一扇门。

 

它会受欢迎吗,丁程鑫花费更多时间思考是这个,从10月以来,他时常想,在海鱼罐头似的地铁里想一想,吃午饭时想一想,下班路上拐进音像店,在大门乐队的歌声里也不停想着。

 

这念头愉快地活跃于他脑中,丁程鑫任其发展,此时此刻,他穿一件白色汗衫,脸朝下俯趴在圆木桌面上,钢笔安静躺在三根手指间,他焦虑时不转笔,没人喜欢被夹着腰翻来覆去旋转,转笔后笔会感到恶心不适,再用它写作,它便往稿纸上呕吐出一滩污秽物。

 

更何况,丁程鑫并不焦虑,他只是兴奋,这感觉类似孕妇在孕期初始阶段精神高度紧张,为自己子宫壁上咕噜咕噜吸血的受精卵而紧张,期待它生长,期待它落地,期待自己的创造现于人世。

 

即使没有怀孕的经历,但丁程鑫了解这就是这样的感觉,不会相差太大,他趴在那儿,写作,他脑中那颗受精卵发育得臃肿不堪,几乎像个肿瘤,他精心哺育着它,亟待它破壳而出,或者自己需要用手主动开颅,将新生儿剖出。

 

要问丁程鑫是干什么的,做什么过活,这问题却有些难,他写作,他写作的时候通常穿得很轻薄,或者不穿;但他也画画,他是一个教画画的,一个美术老师,他需要工作。

 

此刻丁程鑫写作,同时,用画画的眼光打量一切,他躺在稿纸上,观测到一道蓝色,安静趴伏在自己右手手掌与手腕相接之处,静脉如何蜿蜒的途径清晰可视,因此才有通俗表达——那儿“白得发蓝”,呈水流状,如同皮肤浅表世界里的一场流星雨,爆炸,然后坠下。

 

半天,不少字堆起来,在稿纸上积成小山,咖啡杯里的利口酒被举起来一饮而尽,顺着喉管往下奔流,用力抓了一把丁程鑫的胃,他跳起来,忍不住又给马嘉祺发骚扰邮件:

 

“我将送你一份礼物。”

 

“如果你五点钟回到家,立马就能见到。”

 

“如果你要加班,请尽量在我睡着前回到家,不然我将变得非常、非常愤怒,以至于,将断绝我们的关系。”

 

 

 

另一边,柏林市郊废水处理厂内,马嘉祺正拿着城市规划图,尽力用浅显的语言向副市长解释:“如果继续让冶金材料公司源源不绝地开起来,那么他们排放的污水将沿着河流漂到每个游客都能看见的地方,相信我,您不会希望这样的。”

 

固执的德国人遇上韧性十足的中国人,每场会面都像缠斗,“但是……”一听到这个词,马嘉祺咬咬后槽牙,申请了暂时休战,做了个表示歉意的表情,用种超越他真实年龄的口气博取同情:“是我的未婚夫,哦,我没法儿不接这个电话,您理解的吧?”

 

市长夫人时常在公开场合戴颜色鲜艳的宽沿帽,并紧抓住丈夫的手臂,这大概令他不堪其扰,显出理解的神情,放过这个中国工程师,让他去接受他的“酷刑”。

 

然而马嘉祺走出沉砂池附近围栏,走到室外,他找一个墙角蹲下来,听到电话里丁程鑫的声音时,心里的愉快却像洗衣服时搓出来的肥皂泡,细细碎碎,光彩璀璨,在阳光中膨胀上升。

 

“你收到我的邮件了吗?为什么不回复。”

这位未婚夫天性趾高气扬,习惯了哪怕是对曲奇桶里的一颗核桃,也要命令它不可呈弧形滚动,要走直线。

 

对付这种出于童稚的高傲,马嘉祺经常应和,从善如流道歉:“对不起,副市长终于抽时间愿意听一听环保局的声音,我被派出来说服他,没有发觉你来了邮件。”

 

已经脱掉汗衫换上男友的毛衣,丁程鑫懒洋洋地靠在卧室门边,一边喝聚餐红酒一边盯着墙上挂的一张肖像画,公寓里除了空调主机运行的声音之外十分宁静,这使得他能够轻易通过马嘉祺声调的细微变异判断他的情绪和想法。

 

 

“你累了?”

 

“不。我还好。”

 

“副市长仍然像个混蛋般不讲道理吗?”

 

“不,哦,亲爱的……不要这么说,他可是柏林的二把手。”

 

“那么,你是想我了。”

 

 

丁程鑫伸手把深灰色墙纸上角度歪斜的画像摆正,画框里马嘉祺的表情有些无奈,因为那时他作为模特,被艺术家执意要求摆出大卫的姿势。他总是在无奈,无奈地溺爱着自己爱人,就像此时此刻他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丁程鑫完全能想象到他穿着防污鞋套,蹲在广阔的高墙之下,忍不住笑起来轻轻说话的样子。

 

“是的,宝贝,是的。”

 

 

 

 

德国时间下午五点,马嘉祺今天的工作结束了,因为副市长需要去寄宿学校将他的双胞胎儿女接回家,他们需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市郊的祖父母家聚餐。离厂之前,马嘉祺十分没有礼仪地拉开副市长的外套口袋,将一张自己绘制的污水管道规划图塞了进去,德国老头因为目的性极强又坚定的年轻人感到了一些偏头痛,他说:“好吧,你赢了。我会跟市长讨论,我们会考虑的。”

 

 

 

污水处理厂的选址永远在地层深厚的偏远乡区,走在称得上广阔的厂区,马嘉祺像踩在一条条黑的、清的血管上,让他想起故土的河,此谓“泾渭分明”。

 

天色变成鹅蛋之青白色,一辆红色欧宝汽车停在路边,丁程鑫打开车窗,远远朝马嘉祺吹了个口哨,对方看起来不像刚下班的工程师,脱掉工作服,里面是绸面领带。他戴细框眼镜,一边抽烟一边脚步轻飘地向丁程鑫走过来。

 

“嗨,很高兴见到你,我的一生挚爱。”

 

马嘉祺的头发有些长了,被郊区的风吹得像凌乱的橡树叶子,他在车窗边停下来,弯腰使自己的视线和车内的人平齐,然后侧过头,吐出烟圈,在有损健康的罪恶焦油气息中双手捧着丁程鑫的脸,给了他一个对肺部有害的吻。

 

他们决定跳过晚餐,事实上丁程鑫在家已经空口吃了不少奶酪,而马嘉祺的同事也分享了半个三明治给他。于是红色的车在公路上奔驰,丁程鑫开车永远开得飞快,大约有一百二十码,城市边缘山火流金,光河般迅速向后流走,车内却很平稳,他们径直去往“Schwindler baldwin”,初次见面时,马嘉祺就是从这间酒吧走出来,见到了飞跃大洋来见他的丁程鑫。

 

“威尔今天又抱怨爱丽丝再次扔掉了他的烟,总是说:‘天呐,不管我藏到哪里她都能找到!有时候我觉得她也许是个女巫!’表情夸张得像个狂欢节小丑。”

 

马嘉祺点燃第二根烟叼在嘴边,提起一个话题,帮丁程鑫拉开车门,走几步,一弯腰,又推开酒吧的门,搂着丁程鑫的腰走进烟雾缭绕里,接着说:“你为什么不制止我抽烟呢,因为我们还没有结婚吗?”

 

落座之后侍应生递上酒单,啤酒占了整整二十页,丁程鑫一边翻阅着,一边笑:“说实话,我喜欢你不抽烟,嗓音干净的时候,无论说什么都像在歌唱。仿佛跟唱诗班订了婚。”他点了一杯不起眼的自酿啤酒,在骗子鲍德温以外的酒吧都不供应,尝起来像葡萄柚和咖啡的味道。

 

“那你现在不爱我?此时此刻。”

 

丁程鑫又为马嘉祺点了一杯威士忌,递回酒单,然后转过身来抱住他发牢骚的男朋友,把自己塞进他怀里,像只靠近火炉取暖的司芬克斯,抬起头,用睫毛去磨蹭马嘉祺下颚的棱角,轻柔地对他颈部的动脉吐息。

 

“天呐……你希望我说什么呢?我不像那些义正严辞的好妻子们,我爱你,而且不为你的健康着想,爱你被烟和酒毒哑的嗓音。”

 

“你不需要成为一个音乐家,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抽任何品牌的烟。”丁程鑫安静地把头颅枕在马嘉祺肩上,一呼一吸,毫无缘由地突然与他十指相扣,酒吧里人声嘈杂,空气被高度数的麦芽气息浸透,丁程鑫搂住马嘉祺的腰,小声诉说:“我爱你,不管你是被神亲吻过的孩子,还是有可能因为高放射废物辐射而变成可怕怪物的工程师,我真的不在乎,我甚至更关心明天的早餐用哪种饼干搭配奶酪,今晚的安全套买什么口味。”

 

It’s blueberry.

It’s always blueberry.

 

马嘉祺在心底默默地回答,然后他低头看丁程鑫,他的男朋友像一个婴幼儿那样挤在他怀里,当侍应生送酒来的时候招手:“我需要一根吸管,谢谢。”接着,他得到了他的吸管,直起身来,将吸管插入逼仄的啤酒瓶口,开始心无旁骛地享用那浅金色的液体。

 

橘色的灯光浸透了小猫的绒毛,丁程鑫像沐浴在香水油之中,他穿一件薰衣草紫的羊绒背心,草绿色丝线走成菱形,衬衫的白色缎带从领口垂落,手腕处有蕾丝镶圈。画家们的思维中没有着装场合的概念,丁程鑫常常在要求盛装的时候匆忙穿上套头卫衣,又在寂静无人的夜里,只有马嘉祺一个观众的舞台上,用花心最甜的蜜粉武装自己,凤尾蝶般绽放。

 

士为何死?女为何容?

他曾经在服饰鉴赏的选修课堂上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这几个中文字。

 

而他的德语又实在一般,面对学生们疑惑的眼光,干脆用第三种语言解释:“Just... follow your heart.”

 

“皆从心尔。”

 

 

马嘉祺从大学到现在的每一天不曾有许多闲暇时间,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野外,一个硬锰矿,夜晚开车时甚至被棕熊打过招呼。这样刻板、坚硬的生活却在遇见丁程鑫之后,被活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

 

丁程鑫是马嘉祺所知的人类中,最独立,最完整的个体。五年之前,他们在这个酒吧前见了一面,丁程鑫告诉马嘉祺,他只是想来看看,这是他自己的决定。然而接下来的三年,他一边打工一边在udk读美术,修满学分之后突然有一天找到已经开始在环保局工作的马嘉祺,躲在大门背面,用一个拥抱偷袭了他,“Hello, there.” 马嘉祺才知道他以为早就回到中国的丁程鑫,留在了离自己不过两小时车程的地方。

 

就像一颗金刚石,丁程鑫将自己完美切成成了昂贵的58面体,硌在马嘉祺神经里许多年,成功凿开了他坚硬的头骨。

 

没有太多闲暇的马嘉祺,在这样的情景下,紧盯昏暗的灯光中丁程鑫一截中国瓷器那样的脖子,深知他不会离开自己,这样的生活,让马嘉祺感到放松,像是在安全感里仰泳。也是丁程鑫让他知道,他拥有感到不安的权利,他可以像女高中生一样索取爱和关注,任何人都可以,但马嘉祺可以在他这里得到他想要的,多么慷慨,丁程鑫双手抱着啤酒罐,吸管叼在嘴里,认真地合着酒吧里男人们的欢呼和嘘声一起,表情随足球直播而剧烈变化。

 

 

六年前,还在北京读最后一学期本科的马嘉祺偶然跟丁程鑫相遇,他是普通的叛逆中学生中最不同寻常的一个,没有闲暇的马嘉祺用一杯鸡尾酒向丁程鑫的朋友换取了他的脸书账号,在陌生国土最初的每一天,马嘉祺都像个称职的无助陌生人,通过网络和丁程鑫分享他的忧郁和快乐、尴尬的往事和渴望的未来,他毫不透露心动,跟丁程鑫聊环保,聊威士忌,聊城市规划,这个奇怪而无趣的男人,却让丁程鑫放弃了高考,开始学习一门全新的,对亚洲人来说发音非常困难的语言。

 

而在这个夜晚,他隐瞒事实和真相的原因纷纷下马,他开始想要告诉眼前这株lavender blue——其实我们的相遇,是我单方面的蓄谋已久。

 

“其实我见过你一次”,马嘉祺用讲述秘密的语气揽过丁程鑫的脖子,他的耳后红色正顺着血管蔓延,马嘉祺吻了吻玫瑰的根部,就贴在丁程鑫的耳边,紧密地说:“在wigwam,你记得吗?你抽一次性电子烟,还好你现在已经不抽了,人工芒果味让我发晕。当时我看着你的脸,假装平静地走过,而真皮层在放花灯。”

 

为当时的马嘉祺摄一个剪影,他坐在吧台前,紧紧注视着丁程鑫,手里捏着啤酒杯打抖,爆裂的鼓点轰隆作响,从舞台出发,无孔不入地轰炸着每一个人,就像木马驶进特洛伊时,即将打响的战争,而他却在号角声中,不慎从缝隙里看见了海伦的真容,一瞬间失去了战斗的欲望,毫无办法。

 

就在回忆的当口,这个时候,一群青少年推开门走进了酒吧,像祖父似的,吵闹地点了几杯寇恩酒,他们的脸上用红色油彩写着“AK”两个字母,将酒杯立得很重,发出“吨吨”的声响。邻座的几位男士澳洲口音浓厚,举杯的时候议论着别人:“What does that even mean? Asshole kids?”

 

丁程鑫用臼齿咀嚼着冰块,这是他的坏习惯之一,牙医告诉他,这会磨损牙齿的珐琅质。但他仍然嚼得嘎吱作响,一边嚼一边问马嘉祺——他已经很快地消化了这份对于隐瞒真相的告解——他只有一个问题:

 

“你当时觉得我是什么?我那么小。另一个在酒吧吵嚷的‘AK’吗?”

 

丁程鑫扭过头,令人醉醺的酒气和嘈杂人声里,灯光暗得出奇,只有靠近播放着球赛的大屏幕那边儿光线明亮,歪斜地射过来,让丁程鑫的身体被明暗分割成了非黑即白的两部分,他的质感不像人类肌肤,而像油画笔触,每一道颜色深浅都美得惊心动魄。

 

“是的,你也是‘AK’,没错。”

 

马嘉祺伸出一根手指,探向丁程鑫浸在光里的半张脸,像碰一个摇晃的影子。在丁程鑫面前,马嘉祺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正在变质,他全身上下每一寸都被开拓成感觉器官,他需要感受这个场景,记住丁程鑫的存在是如何让他的血管跳动,让他的神经不自觉抽搐,他感到自己变得敏锐,小学读的诗也在他早已被另一种文化驯服的头脑里浮现出来。马嘉祺看着丁程鑫浸在麦芽香气里的眼睛,仿佛荡漾着,水波微澜,他想起“疏影横斜水清浅”,他说:

 

“Astonishing kid.”

 

丁程鑫张开一个很大的笑容,像是给了他一份大礼似的,未婚夫颈脖间、发尾、脸侧的沐浴乳气息随着拥抱一起涌来,马嘉祺发觉他闻起来像水果白兰地,于是又想到“暗香浮动月黄昏”。

 

 

 

从骗子鲍德温推开门走出来时,冰凉的夜风顿时席卷了他们,马嘉祺试图用外套裹住丁程鑫,但青春电影情节并不适用于两个体型正常的成年男人,于是他们只是各自裹紧了衣服闷头走,走着走着就笑起来,笑容又被寒风冻垮,只好不笑了。

 

光怪陆离的城市霓虹下,酒吧街声色琳琅,广告牌高耸入夜,轮播着电影明星的腕表和口红,十字路口正南方的大楼有35层,一到五层是百货商店,再往上是酒店,银白色的楼身,方格玻璃窗被精密分割,一块一块折射出霓虹灯的色彩斑斓,夜空下瑰丽得像宝石一样。

 

越繁华的都市表面上越静谧,车流井然有序地奔走,男士女士们挂着礼貌的微笑穿过人行道,怀揣同一种默契,为都市献出自我。德国有种独特的肃杀气质,仿佛空气都是金属沉闷的黑色,四周很安静,街道洁净,广告里女模特正吐出产品的宣传词,红唇一张一合,音量也是小而干脆,远远传到地面上丁程鑫的耳朵里,听起来就像失真的机械音。

 

经过进口商品超市时,他们拐进去买了一些芝士和姜汁饼干,马嘉祺喜欢红列斯特奶酪,丁程鑫喜欢一款约克郡产的温斯利黛尔奶酪,它有蔓越莓口味和杏子口味。两者间丁程鑫偏爱蔓越莓,但它已经销售完了,这真是令人失望。

 

 

回家的路上,马嘉祺始终显得有些焦躁,像午餐前的狗。终于,他做了一直意图去做的事——他在凌晨营业的花店询问还有没有粉橘色的蔷薇。花店小姐挑挑拣拣,抱歉地告诉他:“先生,她们都已经快要凋谢了。”然而丁程鑫从背后走上前来,微笑着说:“哦,亲爱的,别担心,这没有关系。”

 

马嘉祺像个中学的男孩,不好意思地将几朵蔷薇放进丁程鑫怀里,如他所想,粉橘色的花如同柔软的云朵,轻轻飘在淡紫的水面上,正像油画旁必须要有一个花瓶,它们相互成就,蔷薇带给静物画一般的丁程鑫温柔的生机,而丁程鑫的颜料扩香般肆恣流淌,让有花的、马嘉祺的世界蓬荜生辉。

 

蔷薇没有用纸包起来,萼片上却钉着粉红纱,马嘉祺担心它割伤丁程鑫的手,但未婚夫摇摇头,轻声细语说:“她们只是困了。你送的花,连刺都是软的,我很喜欢。”深绿色花茎在他手掌中像几支箭,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仿效丘比特行径,让这流光的爱意,带着冷火熊熊燃烧的森森激情,反复捅穿马嘉祺的心。

 

 

这天晚上他们回到家,从爬满墨绿爬山虎的红色砖墙外一道雕花楼梯往上走,夜已经很深了,他们在玄关处开始交缠亲吻,丁程鑫像个撒娇的小孩那样,坐到地毯上,压倒了鞋架,靴子和皮鞋倒下,金属搭扣轻轻反击他的手臂,他坐在地上,再仰头要求马嘉祺用拥抱把他救起来。

 

进入卧室之前,马嘉祺沿途经过了许多张水彩画,卧室里有另一张,画架背面对着床,他不清楚内容,一边解开丁程鑫脖子上的系带一边轻声问:“那是什么?是另一张我的肖像画吗。”丁程鑫的吻像蝴蝶触须撞在玻璃上那样轻触着马嘉祺的面颊,他闭着眼睛,嘴角边有个调皮的弯钩,“哦,可怜的男人……”下唇嘟起,吻了吻爱人的鼻尖,揶揄:“那不过是为一棵树所作的涂鸦。”

 

他们喝了太多酒,酒精、性、爱情,如此一些东西总是让人精神昏沉,丁程鑫躺在马嘉祺胸口,听到某颗心脏在演奏切分音,并不能说明到底是谁的心脏。接着他的目光越过马嘉祺的肩膀看到黑框的窗外,那儿种植着不少橡树,每个德国房产主在布置绿化用地时的首选。

 

他们搬进这所房子已经一年多,看见了那些冠系庞大的开花植物的完整生命周期。在来到德国之前,资料里四处流传着关于橡树的美言和传说,希特勒时期纳粹的诗歌、小说、散文、演讲,甚至通讯报道中,橡树无处不在,但是当丁程鑫真的来到德国时,他发现它们的地位已经没落,变成了未加工的啤酒瓶软木塞,或者是图书馆地板。

 

对丁程鑫来说,信仰的没落是不被允许的,他模仿过罗梭、模仿过汉斯杜马、模仿过希施金,橡树从课本上的意象变成他自己画笔下的生活,从色彩、肢体的教学变成窗外刷拉刷拉的合唱。

 

和马嘉祺一起提着行李箱搬进这间房子时,是炎热的仲夏时节,橡树花期极短,夏夜安静地开放,天亮之前凋谢。某一天,马嘉祺撑在窗台抽烟,低头看到丁程鑫蹲在树下,铺了一张红色格子的野餐布,他大声地喊了一声:Guten Morgen!  

 

丁程鑫抬起头来,用手遮挡着眼光,眯起两只眼睛对马嘉祺挥了挥手。对方长吐一口气,烟圈在清晨洁净的空气中盘旋上升,他又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否可以跟我共进午餐?

 

橡树下的男孩好像在笑,他把双臂交叉比出一个“X”,更加大声地回答:真对不起您,可我已经订婚啦!

 

 

在日耳曼的传说中,为了预知自己的婚姻,女孩们会在橡树下铺一块布,第二天清晨时如果布上落满了橡树花凋谢后的灰烬,她们会将花烬带回家,铺在枕头下,梦境里,未来的爱人会显现。她们都希望那是一个橡树般的男人。

 

丁程鑫不知道此法对来自异国的男人有没有效用,但是当他在第二天清晨睁开眼时,马嘉祺安睡在他枕边,眼下有一圈乌青,胡渣冒出了头,他闭着眼睛给了他一个早安吻,丁程鑫就知道,关于爱情的传说从来不会出错。

 

 

夜已经非常深,非常凉了,丁程鑫浑身赤裸,上半身撑起来,马嘉祺仰面平躺在他身边,他伸手把他汗湿的发撩到眉毛上,在亲吻他的额头时,被用力拉了下来,伏到马嘉祺胸前。

 

“你知道,我仍然有一个礼物要给你。记得吗?”

 

他想起橡树,想起婚姻,就不得不想起这份礼物。

 

“嗯……那是什么呢?”

 

马嘉祺显然有些困倦,像每一个普通的父母,轻轻抚摸着怀里宝贝的头发,希望将他快快哄睡,语调放缓,像一首催眠曲。

 

“我要写一本书。我们的书。”

 

更年轻的个体却总是精力更加旺盛,在深夜仍然明亮地眨着眼,手舞足蹈地补充:,“怎么样?会是一份不错的新婚礼物吗,你喜欢吗?当然,我已经写了很多,将要收尾了,如果你回答不喜欢,我将非常难过。”

 

订婚戒指在丁程鑫的手指上发出冰凉而坚决的气息,马嘉祺购买它的时候经历了艰难的过程,四处寻觅,眼光缭乱,最终才选定,然而,丁程鑫是不在乎的,他雀跃极了,像是平时马嘉祺带回来一盒熏肉披萨,给予他两三个甜蜜的吻,他时时刻刻地幸福着,并不在乎钻石被切割成什么形状。

 

马嘉祺读不太懂丁程鑫读的东西,他震惊于俄国作家名字里竟然能有这么多音节,他帮丁程鑫买书,只说是“你的陀”,记不住其余部分;他也不读诗,除非是丁程鑫念的,因此,丁程鑫写作的书他大概率也是无法理解的,但他希望自己可以,因为这是他们的爱情故事,兴许以后还能被搬上银幕。马嘉祺想得很远,嘴里说得却很少,他只是用被子裹住丁程鑫光裸的背,像丁程鑫询问他“今天晚餐吃意大利面如何”的时候一样,赞许地点点头,稍微睁大眼睛,仿佛被丁程鑫的好主意惊住了那样,笑着说:

 

“我很喜欢。

 

“那真是太好了。”

 

 

 

丁程鑫的工作地点在柏林东部的一所文理中学,有大约二十个学生的小班选择了他任教的水彩课,学校在市郊一片安静的住宅区内,他需要每周三次往返于市郊和市中心,乘坐城市轻轨,但不开那辆红色的车,它太亮眼了,而丁程鑫不愿意在肃静的德国校园里出风头,总是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

 

 

 

“不是每一位画家都会被皇室封为爵士。”

 

丁程鑫用这句话开始了今天的课堂。他在黑板上写下:Sir William Russell Flint,接着打开了黑板旁的大屏幕,画面瞬间被明亮、甜蜜、斑斓的色彩填满,少女的裙裾和身体线条优美而流畅,老师推一推他的眼镜,开了个玩笑:“别告诉校长我给你们看了很多裸体。”

 

教室里的孩子们笑起来,有的发出小声的惊叹,他们都比其他同学拥有更敏感的美术触角,当真正的大师作品出现时,懂得欣赏。

 

丁程鑫一歪头,挂着笑容说:“事实上……”(这几乎是他的口头禅)“弗林特先生曾经两度担任英国皇家水彩画家协会会长,是水彩画史上非常突出的人物画家,可以说,他在这个领域的成就很难有人超越。”

 

屏幕上出现弗林特的重要作品《出浴》,丁程鑫盯着它,继续说:“我们要学习、领悟的,不仅仅是他用色的技巧,如何控制水份、笔触和肌理的效果。”

 

“而是”,他不由自主地朝着画的方向动了动手指,“如何给予这些少女灵魂,她们的清丽、她们的丰满明艳、她们的婀娜动人,色和形,画与形如何融为一体,才是弗林特作品的绝妙之处。”

 

丁程鑫又切换到下一张画,身着白色纱裙的少女半躺在柔软的床褥上,肢体发出凝蜡般润泽的光彩,几乎像是仙境。他凝视半秒,转过头来:“比起迎合一战后主流的现实主义,他实际上追求的是生活中的浪漫,可以这么说,弗林特的作品是英国水彩戏剧活的灵魂。”

 

教室里的学生们安静极了,很多时候,他们对这个奇怪的老师有些敬畏,不仅仅因为他来自神秘的东方,而是因为他在讲述艺术时的声音和眼神,像是传教,让课堂变成礼拜日的教堂。

 

丁程鑫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教案,他很满意青年人被震撼时呆若木鸡的反应,让他想起年幼的自己。

 

他这一天只分到两个课时,九十分钟后,下课铃响了,丁程鑫推了推已经滑落到鼻梁中部的眼镜,抬起脸露出一个笑容,一天的结尾,他希望不要太严厉,他说:“好了,再见,我的小朋友们,下堂课见。我很期待。”眼镜仍然不听话地往下滑,他干脆取了下来,放在桌面上。

 

“你看起来可爱多了,没有眼镜的时候!”

 

其中一个学生对着丁程鑫挑了挑眉,然后立刻抓着书包从后门跑了出去,在走廊吹了一长声口哨。

 

丁程鑫睁大眼睛,只抓到一串回音,他笑着摇头,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一个红发的女孩走过来,同样背着书包,同样不叫老师:“别生气,Jannis说得没错。”

 

外籍学生在德国中学的比例很低,Celeste是丁程鑫的学生里唯一一个英国人,她的德语还不算太好,所以经常用英语跟丁程鑫搭话,哪怕丁程鑫反复告诉她“语言是在练习中不断进步的”,也没有用,耳边仍然是浓厚的苏格兰口音。

 

“这位爵士,他也在爱丁堡出生,对吗?”

 

“是的,你知道他?这让人刮目相看,Celeste.”

 

女孩不以为然又有些羞涩地点点头,嗯了一声,“妈妈带我去伦敦的V&A博物馆时,那儿有他的作品。”

 

她坐在靠近讲台的一张课桌上,双腿摇晃着,安静地看着丁程鑫整理教案的动作,她很喜欢这个老师,常常花时间和他说话,仔细观察他的一切,于是很快就发现了他左手异样的闪光。

 

“你订婚了?”

 

“哦!天呐!你要结婚了吗?和我们学校的哪一个老师?是苏吗?我看见你帮她搬自然课课本了。星期二的时候。”

 

女孩跳下桌子,像发现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样嚷起来,丁程鑫忍不住点了点她的鼻尖,“嘿,冷静,嘘。”讲台已经收拾整齐,他拿上手提包,挥了挥手示意celeste跟上,丁程鑫拿出钥匙锁好教室的门,和女孩一起走了出去。

 

“听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每个人都会结婚的,你知道,我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了。”

 

“你看起来才二十岁。”女孩对丁程鑫的话不置可否,耸了耸肩,“好吧,请回答我的问题,是苏吗?”

 

丁程鑫伸出一根手指在celeste眼前摇了摇,说:“不。苏只是同事。我要结婚的对象是个工程师,和我来自同一个国家,他是男人。”

 

红发少女的嘴巴微微张开,变成英文“o”之后,嘴角向下撇,她年轻的头脑感到一种群体性的被排除在外,于是问:“你不喜欢女人吗?”

 

“我该怎么回答你呢,这是个复杂的问题。”

 

丁程鑫看着Celeste,蹲下身子,他认定的教师的职责里,其中一点就是不能对学生的疑问含糊其辞,他想要努力把难解的问题拆分,形象地解释给孩子们听。

 

“你喜欢薄荷口味的冰淇淋,对吗?你说过,它尝起来就像口腔里有一条冰河流淌。爱情也是这样,Celeste,我不是讨厌香草冰淇淋,只是我偏爱的口味,是个有些沉闷,却又深情的工程师,我爱他,跟这个世界里其他任何种类的男人、女人都无关。”

 

女孩才九年级,她理解不了「爱情」这个高深又古怪的东西,但她想起薄荷冰淇淋在舌尖滑过的口感,吞了吞口水,丁程鑫的话让她觉得,那个要和老师结婚的男人,也许是个不错的人,拥有和冰淇淋一样美妙的口感。

 

这就是某些雏形的搭建,丁程鑫想要完成的事,无非是让孩子的心更加肥沃充盈,让更多可能性的萌芽渐渐显现。

 

在校门口分手时,Celeste的父亲开一辆林肯来接她,她像只雀鸟般蹦蹦跳跳飞奔过去,突然停住脚步,扭过头来跟丁程鑫说:“或许,你可以自己设计婚礼的服装?我是说,这是个还不错的主意,如果你也认同的话……”她的老师站在草地上,稍微发怔了半分钟,男人的眼睛睁大了一些,试图在思考。

 

“额……我是不是太幼稚了?这可能只是我不切实际的娘娘腔幻想,忘了它吧。”

 

女孩低下头,长发从她的头顶宣泄而下,像片玫瑰色的瀑布,双手背在身后,用一只脚踩着地上的草籽。

 

而丁程鑫再次弯下腰来,平视celeste的眼睛,“嘿”,他温柔地歪过脑袋,“这是个非常好的建议,你给了我我从没想到的启发,它非常棒。”

 

丁程鑫笑起来,柔情像春风般拂过他的脸颊,伸出左手,轻轻跟女孩握了握手。

 

“谢谢你,Celeste.”

 

 

夏天气温过高,而冬天太冷,花朵的生长受阻,进入休眠状态。所以在平均气温稳定在12摄氏度左右的十月,是德国鸢尾最舒展、愉快的生长季节。

 

几乎每次下班的路上,丁程鑫都会刻意选择一条偏远的小巷,那儿有一间花店,它在临街的两间老房子里,门旁种植着两株藤蔓缠绕的苍老紫藤。

 

“下午好。”

 

丁程鑫走了进去,花店的女主人正在动作轻柔地修剪麝香百合,她大约七十岁,经营这家花店已经53年,这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国男人从一年前开始光顾,她叫他“瓷娃娃(China doll)”。

 

“一束鸢尾,对吗?”

 

“是的,是的。”

 

他对老妇人笑了笑,在身型因为苍老而有些佝偻的女人面前像只大犬,丁程鑫脱下帽子,略微卷曲的头发透露出他的年轻,在店主为他挑选花枝、修剪包装的时候,他们随意闲聊起来,像平常一样,丁程鑫谈了一些有关学校和孩子的事,他总是说“那些孩子们”,妇人笑着看他:“你也仍然是孩子,你知道的。”

 

“额,没错。但孩子们,很小的那些,他们每天都在变化,拥有无限的活力。”

 

“你们都是这样,德国是这样,这个世界也是。”

 

“在这个时代,出现了许多从前没有的花卉品种,也出现了新的插花风格。但这没什么,我学习新手艺,顺应时间的潮流,万物都在发展变化中,我们应该拥抱新生的一切,你觉得呢?”

 

“哦……”丁程鑫耷拉下嘴角,他感到一种哲学上的溃败,“安娜,我永远无法反驳你。这是花店还是哲学课堂?”

 

安娜被中国娃娃装可怜的样子逗笑,把鸢尾递给他,赠送他一张贺卡,安慰道:“没有发生变化的东西也非常珍贵,就像我知道年轻人们仍然爱着花,他们一天中有太多事忙碌了,下班时却仍然绕远路来买一束鸢尾。”

 

丁程鑫看着怀里的深紫色花朵,像一张张年幼未成形的人脸,乳白的花药就是它们吐出的舌头,许多人认为鸢尾妖异,但丁程鑫却发觉它们可爱,他们的家里满室满屋摆放着,马嘉祺对他审美没有任何异议,为坐在花丛中的丁程鑫摄影。

 

“谢谢你,安娜。”

 

他道了谢,挥挥手说再见,从流星般垂落的紫藤幔帐穗帘下离开。

 

德国人叫紫藤“蓝色雨点”,他们很受欢迎,是这家花店的主角,而丁程鑫每一次绕远路过来,都是不愿意让他的花朵受冷落,每周三次,鸢尾有了不会让她的期待落空的对象。

 

花朵和任何家居摆件一样,是生活浪漫的一部分,丁程鑫不想要它们承担太多除此之外的沉重意义。他从施普雷河边走过,想着,婚房里也需要一些鸢尾。

 

 

 

因为工作的繁忙,在书的初稿完成时,丁程鑫借用学校的小会议室接待了他的编辑。

 

对方是一位大腹便便的男人,很叛逆地留着小胡子,经过学校走廊时引来许多学生反感的注视,他却洋洋得意。走进门,先是长者对待下属似的捏了捏丁程鑫的肩膀,然后轰然坐下,在软皮沙发上压出一个深坑。

 

丁程鑫为两人各自沏了一杯咖啡,还从冰箱里拿出两块蛋糕,“您好。”他点头致意,微笑着。

 

沙发上的男人却作低头沉思状,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好一会儿才突然发出一声沉郁的“嗯……”

 

“你的书,我已经看过了。”

 

他说话时,上唇的胡须会跟着动作,像朵蘑菇似的,丁程鑫忍不住这样想。

 

“它还不错,事实上,它并不坏,理解吗?出版商也准备花大价钱为你宣传这本新的书。”

 

编辑喝了一口咖啡,作出一个漫长的停顿,丁程鑫敏感地察觉到后面将出现语义的大转折,于是也跟着喝了一口咖啡。

 

“但是”,果然,编辑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厚得像瓶盖一样的镜片在阳光下展现出精光,“我个人却有一些意见。”

 

丁程鑫点点头,脸上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他想,无论是好话还是坏话,所有评价和反馈都非常珍贵。

 

“从您的书里,看得出您是个非常柔软?温柔的人。您细腻地描写了和未婚夫从见面到相爱的全过程,‘像一支冰淇淋慢慢融化在手心’这是您对接吻的描述。但我不得不说,您的柔软过了头。”

 

“这样的笔触我只在女人的书里见过,没料到像您这样的男性写作者也会陷入圈套,当然,还不能说作家,毕竟您的本职是美术老师。”说到这里,这位叫阿道夫的编辑又自以为幽默地开了个玩笑:“在德国,受挫的画家如果改行,也许会产生很严重的后果,全世界都知道。”

 

“对不起,我必须问,‘柔软过了头’是什么意思?”

 

丁程鑫取下自己的眼镜,他没有对这个笑话作出反应,而且表情看上去有些不解。

 

“这是一本男同性恋的书,不是吗?而你写作的角度却更像女性视角。像个女人写的书。太多黏糊糊的柔情。”

 

“无论怎么定义,这只是‘我’的视角。”

 

“那么你就该更像个男人一些”,说着,阿道夫突然伸出左手,隔空指着丁程鑫的鼻尖用力点了一点,“我们男人,是不能被爱情所驯服的!”

 

办公室里寂静了一会儿,阿道夫讲得口渴,喝起了咖啡,黑褐色的液体还温热着,他捏咖啡杯的动作很粗鲁,故意得意地让液面荡漾着,像早就习惯了这样似的。

 

记忆中,很小的时候,丁程鑫从来不知道退让和妥协,他在蜀地山林里长大,像只兽,身上带着难以驯服的野性和斗志。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为了跟从自己心的指向,不断学习,不断生长,不断抗争,毫不偏倚地说,丁程鑫相信自己的道路是由自己踏平的,他的生活也是完全由自己塑造的。与马嘉祺相爱的,是一个由衷为自己骄傲的人。

 

而现在,却有人指着他的鼻子,指责他主动雌伏,让爱驯化了自己。

 

社会化程度高的成年人都有自己的道德标准,无论心潮如何起伏,都不会在脸面上让比自己年长的人难堪,于是,丁程鑫沉默着,只是用银叉子从自己盘里的蛋糕边缘切下一个角,放进嘴里,就在他安静地咀嚼着的时候,阿道夫又开口了,仿佛看到什么值得令人惊讶的事件似的:

 

“我的妻子就会这样为我准备下午茶,难道在男同性恋关系里,也有这样的一方吗?那么,为什么不干脆找一个女人呢。”

 

鲜奶油在嘴里化开的口感如浪般轻盈,舌尖微苦,余味甜蜜,丁程鑫终于不笑了,继续在编辑的注视下一口一口地吃着那块蛋糕,他的眉毛垂下来,嘴角平直,最后,伸出舌头舔干净了叉子上的白色奶油。

 

“有时候是他做饭。味道很好。”

 

丁程鑫想到马嘉祺,想到他们的爱情,把书收回公文包里,翘起二郎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他们约好见面一起吃下午茶,通过电波,丁程鑫的语调显得更加哀怨可怜,他拖着长声叫马嘉祺:“哦——再见不到你我可能就要死掉了——”

 

靠近河岸一边的玻璃窗旁边,系橙色丝巾的男人歪头看着窗外,百无聊赖的样子,左手撑着下巴,双眼像蝴蝶般倦怠地扇动着双翅,

 

叮咚。清脆的应门风铃响起,由银线悬挂,是只飞在屋顶的白天鹅形状。黄油和豆蔻的香气氤氲在整片天空,这是一家甜品店,眯起眼睛四顾,橱窗里闪亮甜蜜的苹果挞、芝士蛋糕和年轮卷排成洲际选美大赛现场,又像童话故事成了真,小精灵在黑森林上洒满樱桃糖霜。

 

在马嘉祺走向自己却又仍未到达的短暂几秒里,丁程鑫第一万零一次打量他的脸,那是一张年轻、朝阳般的脸,嘴唇薄,唇角习惯性上翘,鼻梁细挺,眼里透出梦幻的色彩,那是青春的梦,他的气质同蕨类植物相似,葱翠葳蕤,似有如无的清香使丁程鑫感到安全。

 

他的未婚夫在方桌另一端坐下,自然地牵住他放在桌面上空闲的左手。指尖碰到一起的瞬间,马嘉祺觉得丁程鑫的体温有些过低,从他的视角看过去,美丽的男人垂着睫毛,嘴角下垮成沉甸甸的树枝,丁程鑫显然因为某些事正心烦着,他的手无力地蜷成半圆,马嘉祺用食指像抚摸一只猫的皮毛那样,轻轻地从丁程鑫手背一下一下拂过。

 

“发生什么了?”

 

这时,甜点被送了上来,一只水晶餐盘先闯入人眼里,双色葡萄藤蔓满布钴蓝水晶之上,水晶之中又有精细描金。马嘉祺面前是一个年轮蛋糕,安静地放着,对面丁程鑫已经享用了起来,叉子恶狠狠地击打在餐盘上,他吞下一大口沾满果酱的蛋糕,眼睛乱瞥,愤怒地说:

 

“显然,我因为喜欢吃黑森林蛋糕而被歧视了。”

 

“哦?”马嘉祺忍不住笑起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谁会讨厌樱桃酒和巧克力呢,这简直是反人类的。”

 

“当然!”又一口蛋糕被塞进嘴里,丁程鑫两腮鼓起来,像只松鼠似的扬起手里的叉子,“那位潜在的纳粹主义编辑,以及他可笑的小胡子!天呐。”

 

“他不喜欢你的作品?”

 

“不。我想,他讨厌它们,以及我。”

 

丁程鑫的怒气消失得很快,如同一只被扎了孔的气球,他的神情塌陷下来,眼里泪汪汪的。

 

“哦,宝贝,哦,不要难过。”原本抚摸着丁程鑫手背的那只手抚上了他的脸,马嘉祺两手都伸出来,捧着丁程鑫的下巴,用拇指去揩他将落未落的泪水,马嘉祺心疼极了,并不想知道事故的具体细节。

 

这样的事在文学界常有,不被赏识,被刁难,马嘉祺以为丁程鑫遇到的只是针对个体的常见矛盾,所以他试图从一个寻常的角度开解丁程鑫。

 

“宝贝,你知道年轮蛋糕为什么价格昂贵吗?”

 

丁程鑫侧过头,左脸柔软地依靠在马嘉祺手掌上,眨了眨那双美丽而悲伤的眼睛。

 

“它的原料并没有什么特别,面粉、鸡蛋、糖、肉桂、朗姆酒,但为了呈现树木年轮的形状,它需要经过非常繁琐的工序。”

 

“我在马格登堡见到人们烤制年轮蛋糕时,将面糊一层又一层地浇上一个特殊的、铁棒似的装置,年轮的每一层都要在火上旋转烤熟,至少十几层,都由甜点师手工操作,最后再淋上巧克力或者白糖酱,一个年轮蛋糕才算完成。”

 

他们桌面上的这个年轮蛋糕表面覆盖的是黑巧克力酱,马嘉祺切了一小块,用叉子喂进丁程鑫嘴里,甜蜜的气息飘散着。

 

“真正手工制作的蛋糕需要花费大量心血,但懂得欣赏的人一品尝,就会毫不犹豫肯定它的价值。这是被化工厂廉价产品污染了的舌头无法懂得的,我们不需要它。”

 

马嘉祺挑一挑眉,给自己嘴里送进一勺蛋糕,又给丁程鑫塞了颗樱桃,甜点实在是他们“最喜爱事物”名单上不可或缺的存在。

 

“这可能是个很糟糕的比喻,但我早已经预料到了,毕竟,谁叫我只是大文学家的小跟班呢?”

 

被奉承的未婚夫终于笑了出来,不知道是因为这番话中蕴含的哲理,还是马嘉祺故作滑稽的样子,又或者是甜品的美味,总之,丁程鑫觉得那种溺水一般的不适感终于消散了。

 

樱桃核被吐出来,他探头过去和马嘉祺交换了一个黑森林味道的吻,爱与被爱的当事人仍然如火如荼拍摄着独属于他们的浪漫电影,暂且就先不管门外汉对还未张贴的大幅海报如何指手画脚了。

 

因为其他人从来不在这部电影里。

 

丁程鑫摸了摸马嘉祺的鬓角,轻声说:“我已经等不及要跟你结婚了。”马嘉祺帮他扣好外套的牛角扣,他们牵着手,离开了这座美丽的花园玻璃屋。

 

 

 

某个小众范围内,公认的三大催情物品分别是:古典乐、尤加利香薰和严肃话题。胶片机里运转着巴赫,床头有一株苹果桉,丁程鑫的手攀附在马嘉祺肩胛骨的犄角处,他在那里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当马嘉祺把他翻过来按进鸭绒被里时,突然开口说话:

 

“书名……叫爱的涡流(Current of love),怎么样?”

 

他们拉上了窗帘,将一堆各种味道的香薰蜡烛全部点燃,气味并不好闻,呛人口鼻,隐约闪烁着的烛光像原始部落族人,正疯狂舞蹈着祈求明年的丰收。

 

“Surge of love.”

 

他摇摇头,改了一个词,又低头吻他的锁骨。在马嘉祺眼里,烛火环绕正中的丁程鑫,是他所见过最盛大、最美丽、最热烈的――洁白无瑕的造物,整个世界都为他而震动;是爱情这个词的含义本身;全身赤裸,与世界坦诚相对,为『美丽是无法摆脱的无私诅咒』出庭作证。

 

像新生儿初次睁开双眼,丁程鑫在火光中迷乱,他见过焰火、灶火、森林火灾,他一一分辨,出于本能地抓住适时到来的怀抱,认出这是马嘉祺的火,仿佛他生来就认得马嘉祺了,还不知道他的样貌,就已经被爱的宣言钉上永生耻辱柱。

 

『驯服』这个词归根结底也许并没有错用,他们在爱里相互驯服,丁程鑫在白光闪烁的桃金娘气息里高潮,德国这个城市像钢铁般寒冷而坚硬,他唯一想要确定的,是自己的柔软不会在马嘉祺这里格格不入。

 

“我做了一个决定。”

 

“是什么?”

 

马嘉祺让浑身湿透的丁程鑫平躺在床的中间,调高了暖气的温度,火光在黑暗里亮闪一下,他低头渡给丁程鑫一口烟。

 

“Celeste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建议,当然,这最终还是我自己的决定——在婚礼上,我会穿长的、拖地的婚纱。”

 

他闭着眼睛说话,烟蒂隔着眼皮一明一暗地闪烁,尼古丁在肺部四处流窜,像群士兵,不少历史知识不合时宜地涌进了意识里,丁程鑫发觉自己已经非常、非常困倦。

 

“好的。你想要什么品牌?”

 

身边的枕头轻轻凹陷,丁程鑫扭过头,看到马嘉祺躺了下来,把黑发撩到脑后,无所谓地朝着天花板吐烟圈,像个爱耍酷的中学生。

 

丁程鑫觉得好笑,伸手去推马嘉祺的脸,让他的嘴巴像橡胶鸭子那样嘟起来,再凑上去亲了一口。

 

“真的?这就是你的反应?没有其他想要问我的问题了吗?”

 

“额……还有,Celeste是谁?”

 

靠近马嘉祺的床的那一边,墙上挂着一张梵高《鸢尾花》的贴画,丁程鑫的眼光到达那里又折返回来,决定跳过关于学生的无意义问题,选择了前一个来进行回答。

 

很大一部分的马嘉祺是实用主义的,意思是,他自己维修家里的电器和管道,订婚的时候,他询问丁程鑫想要怎样的戒指,丁程鑫说“别指望我来教你如何浪漫,你也该自己动动脑筋了。”结果马嘉祺给他买了一颗五克拉的梨形钻,他自有一套理论:最大的就是最漂亮的,最漂亮的最匹配你,所以最浪漫。

 

所以丁程鑫并不讶异马嘉祺问出品牌的问题,反而觉得很性感。他重新翻身坐到马嘉祺胯部,像豹一样弓起背,低头注视马嘉祺的双眼,一只手掐着他的下颌,除去黑框眼镜的遮盖后,丁程鑫的眼神很锋利。

 

“所有我想要的东西,都由我来设计、我来制作、我来创造。懂吗?”

 

他的睫毛像钢刃制成的刷子,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震颤着,丁程鑫试图用嘴叼走马嘉祺的烟,对方却直接拽着他后脑勺的头发把他按了下来,谁都没再管什么婚纱的事,马嘉祺把烟蒂丢进咖啡杯,沿着丁程鑫的耳廓吐息:

 

“每当你这么说话的时候,总是性感得让我瞬间就硬了。”

 

 

 

 

德国的秋天很短,这些日子,几乎能听到它在空气中仓皇逃窜的声音。窗外的橡树树叶和枝干开始变黄,却仍然没有落叶,丁程鑫折了一根树枝放到起居室,它是金色的。真正的冬季到来之前,最好朋友的来电敲响了丁程鑫的手机。

 

“Marcell回国了?”

 

“将要。”

 

“他会久留吗,我们的婚礼快要到了。他可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心仪的伴郎。”

 

“他跟他的母亲大吵一架,回来投奔他的父亲,顺便,对,顺便会做我的伴郎。”

 

丁程鑫一边整理袖口一边回话,回答完才后知后觉马嘉祺语气里的酸味,他哭笑不得,“不是吧,了不起的马大工程师还会吃混世魔王小模特的醋?拜托,我们只是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开个玩笑。”不愿承认自己幼稚行为的男人扭过头,故意转移话题,“他的航班什么时候到达,需要我们去接机吗?”

 

“不知道,他落地之后说不定要先去某个温柔乡流连一晚,而我们有工作,亲爱的,请你忽略他吧。”

 

出门之前,丁程鑫照常吻了吻马嘉祺的侧脸,他身体的温度融化在唇边,是丁程鑫生活必需的诗行。他认为今天也会是愉快又平凡的一天。

 

 

 

 

在德国文理学院高年级课程里,美术属于不重要的任选课,通常被排在下午两三点进行,因此,当这位美术老师乘坐公共交通到达校园时,午休铃才刚刚拉响。

 

丁程鑫不打算这么快进入教学区域,不得不承认,短暂会让一样事物显得珍贵,就像德国的秋天,视野里所有景物的颜色都非常明艳,天空辽远,树木沉郁,阳光从高天倾泻下来,穿过它稠密的叶子和大地阴影拥抱,色彩和光影组合的效果具有雕塑的质感。

 

不远处是足球场,丁程鑫身后有一棵古树,树影宁静而庞大,他躲了进去,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全麦面包作为午餐。

 

背靠着树的躯干,抬头看时,树叶沉默着,纹丝不动,看到这样有些肃穆的大树,丁程鑫总能感受到生命澎湃而汹涌的力量,他一边咀嚼一边想起荷尔德林的诗——

“巨人的家族,只属于自己和培育过

你们的天空及生养你们的大地。”

 

阳光之下,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男人几乎昏昏欲睡,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远方,直到一阵不和谐的吵闹声钻进他耳朵里。

 

 

“嘿,快点儿离开,别不识相。”

 

“我绝不会去任何地方,除非你们给我一个为什么像混蛋一样对待我的理由!”

 

 

本能驱使着丁程鑫立刻站起身向声音的来源,足球场,走去,随着争吵声越来越近,他分辨出这是一群男孩们中夹杂着一个女声。

 

 

非常熟悉的女声。

 

 

“凭什么我不能加入足球队?”

 

Celeste脸颊涨得通红,红发扎成一个高马尾,正站在一群高年级的男生面前,激动得双手无所适从地乱摆。

 

“哦,天呐,看看这个小妞。为什么?就因为你是个小妞,女人不应该来足球场。行行好,如果你真想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去报名啦啦队吧,为我扭动臀部。”

 

那些男孩穿着统一的运动服,趾高气昂仰着头,他们都是柏林人,至少是德国人,来自中产以上阶级家庭,作为一个男性,在生活的每一刻都充当着同样的角色,掌权者,从来不曾理解相对性别的立场。

 

丁程鑫走过来,挡在Celeste前面,皱着眉头问:“嘿,嘿!这儿发生什么了?”他的声音不知不觉高亢了起来,但是并没有震慑到那群足球队男孩。

 

其中一个,似乎是队长,站在草坪的中央,作为一场对峙的攻方,神情忿忿,他显然遇到了不如意的事,这种情形在平时是非常少见的,而肇事者就是一个苏格兰来的女孩。

 

“看看你的头发,那么长,比赛的时候全都是累赘,以及你的腿,它们跟鹳鸟的没有区别,上场没有五分钟,就会被别人折断,我可以向你保证。”

 

男孩把自己的头发往上撸,露出轮廓深刻的眉骨和碧蓝的眼睛,他的身高接近七英尺,而他对面的女孩看起来像个身材矮小的精灵。

 

“向她道歉,不然你的父母一定会被告知此事。”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帮着一个婊子说话?亚洲男人都是这么懦弱的么。”

 

丁程鑫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脑子里有条弦死死地绷紧了,肌肉本能几乎马上就要压倒理性,“最后一次,向那个女孩道歉,我不会再重复。”

 

在他的中学时代,斗殴是寻常的事情,丁程鑫天生体能非常优越,他是个强壮的男人,他可以轻易击倒同人种的未婚夫,甚至可以压制有一半日耳曼血统的marcell ,只要他想,半分钟内就能让眼前的男生跪倒在地动弹不得,而对方还在挑衅:“如何?像个男人一样对付我啊!”

 

“你所谓的‘像男人一样’是指打碎你的膝盖吗,嘿,你知道十根手指全部一截一截被折断的感觉吗?你会像个残废一样爬出这个运动场。然后,接下来,我会把你的头按进泥里,让你眼睛和鼻孔塞满土屑,哀求她的原谅。”

 

丁程鑫随手扔掉了眼镜,扯松自己的领带,扭了扭脖子,不知道哪块儿骨头发出了恐怖的声响。足球场的周围有一圈观众席,丁程鑫走过去,脚踩着座位,腿上的肌肉紧紧绷着,手臂也青筋暴出,他两手握住一根握把,金属连接件之间发出嘎吱作响的松动迹象,很快地,丁程鑫就这样把它拆了下来,铁棍握在手里,沉甸甸地往下垂。

 

“什么?你疯了吗?我是学生!”

 

站立的男孩们一片哗然,拿着凶器的男人却仿佛没有听见,径直往前走。Celeste尖叫起来,冲上去拉丁程鑫的手,这时足球场另一边的保安和其他老师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开始吹着警告哨跑过来,

 

此时此刻,这里没有老师和学生,没有男人和女人,只有征服与被征服,没什么能够在青少年的世界里存活,除非能够刺激肾上腺素的分泌。突然,丁程鑫踩着草坪直冲过去,几秒钟内把男孩逼得摔倒在地,他的声音响起来,尖锐得像女人的声音——

 

“哦!操!你干什么,把这玩意儿放下,把它放下!”

 

“怎么?你不是希望我‘像个男人一样对付你’吗?像这样?”

 

丁程鑫开了口,声音低沉而嘶哑,显然陷入了某种狂怒里,他的眼睛睁到最大,像某种有毒的昆虫,左手反握着那根顶端尖利的铁杆。

 

足球场四周响起一阵吸气声,好几个学生惊慌地捂住了嘴,红发的女孩有一个向前去想要阻拦的动作,但很快又生硬地停住,空间里一时又只剩下足球队队长的声音,他颇大的身躯躺在泥地里,皮肉挤挤攘攘,像被真空包装的冷冻牛肉。

 

“冷静点!天呐……”

 

他拼命地扭开头,规避丁程鑫已经逼到他眼球旁边的利器,甚至打起了抖,下一秒那把刀似的铁棍又撤离,丁程鑫用另一只手揪住了男孩的头发,强迫他向后仰,脸颊一点点靠近土层:“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

 

接着,他的脑袋被狠狠按进了泥土里,从他高挺的鼻尖到嘴唇,用力贴了上去,一只手钳制着男孩的脖子,使他的五官跟地面上下磨蹭,用力地磨蹭,直到棕黄的颜色涂满他整张脸。

 

“上帝啊……上帝啊……”男孩紧闭着眼睛,不停向万能的真主求救,泥土沾满了他的嘴唇、下巴、脖子、锁骨,一路往下弄脏他的球服和队徽,以及他始终引以为傲的性别尊严。

 

关于丁程鑫的一个秘密是:他的阶级意识、身份意识都非常薄弱,在成长的过程中,鲜少有外力强加的束缚能禁锢住他,他没有试图掩饰过这一点,而是外界的眼光自动把他的职业、他的黑框眼镜、他温存的态度当作了一种掩饰本性的伪装。

 

那些人也许永远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平时看起来多么温柔的美术老师,会突然在公共场合跟学生动手。丁程鑫的睫毛缓慢地扇动着,绝对暴力地收紧手臂,某种力量压制的恐怖氛围发散出来,像被人类的枪炮一枪打碎了首领的头颅,雄狮们四下逃窜,征服与被征服,无论什么地方的通行法则就是这个。

 

足球场里鸦雀无声,空气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对峙局面早已荡然无存,五分钟,远处的人们终于跑了过来,大喊着让丁程鑫放开那个男孩。他冷漠地盯着人群看一眼,松开紧揪着男孩头发的手,起身后退一步,随手把铁棍往草坪里一扔,人群立刻爆发出惊叫声,嘈杂地像蚁群一样散开。

 

丁程鑫站定,左手整理好自己散开的黑发,耸了耸肩,对仍然躺倒在地的足球队队长露出一个冷淡的表情:“请你记住,不要再用那种词汇形容任何人。”

 

 

四周一片嘈杂,到处都是学生和老师吵闹的声音,那种灼热的干渴感又在喉咙里出现,仿佛有几颗碎石块卡在丁程鑫食道里,他此时极度渴望一杯干净的水,怒气仍然没能消散,在脑子里四处冲撞寻找着出口,丁程鑫不耐烦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眼神暴躁,直到他一扭头,看到了蹲在草坪上的红发女孩。

 

Celeste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拽他裤脚,叫着老师。

 

丁程鑫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

 

“真对不起,他还是没有跟你道歉。”

 

“不,你不需要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如果我不是个女孩,我没有这么弱小,就不会让你……”

 

“嘿!”女孩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丁程鑫打断她,偏着脑袋去瞧她的眼睛,“不许这么说,身为一个女孩又不是什么错误,你不弱小,你是我最喜欢的女孩之一。”

 

“但是……我没法儿像你那样反抗不是吗?如果我是个男人就好了。”

 

“这跟性别无关,我跟他动手只是因为我想要保护你,当然,也因为我脾气暴躁。假如我是一个女老师,任何一个路过的女人,也照样会这样做,好吗?”

 

女孩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又立刻用手掌擦干,使劲儿压抑着喉咙里咕噜的抽泣声,一只手始终放在她头顶,轻抚着她的长发,在她年幼的世界里,无数个人告诉她世界应该是黑白分明的,每个人都应该严格扮演自己角色,到处都画着分界线:国籍、人种、财产阶级、性别,当生而有之的属性遭到歧视和攻击时,她悲伤而自然地开始反思——这是我的错,如果我进入相对阵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而她的老师明白语言在这一刻多么无力,他的声音又回归了温柔,沉静地说:“我会证明给你看,在你身上,没有任何需要感到厌恶的东西。”

 

 

 

 

第二天,柏林下雨。靠近学校一千米远的地方就有十字路口,警示牌规劝来往车辆缓慢通行,雨把红灯打落,红光掉在斑马线上,像难得的红色圆月,高跟鞋的鞋跟一踏过去,月亮立刻分离成碎瓣。

 

教室里仍然十分嘈杂,窗外风雨琳琅,雨声类似于鼓点,节奏混乱地敲击着人的鼓膜。

 

突然,八年级某个教室陷入了静止。这是一种缓慢变化,走廊里先爆发出小规模的惊呼声,接着它们消失,然后,教室的门打开了。

 

“下午好,孩子们。”

 

丁程鑫站在门口,露出很明亮的笑容,两手交握在腹前,松松垂着,一条卡门式的红裙从他肩膀流淌到脚踝,裙摆像被吹起的奶泡拉花,一具漂亮的躯体被绸和纱勾勒出线条,丰腴不足,冷而锋利。

 

有人迅速拿出了素描画板和铅笔,也正是眼前这一位,教导他们:许多美丽之物转瞬即逝,当你遇到它,一定要设法留下些什么。

 

丁程鑫在孩子们惊讶的眼光里笑意变浓,像平常似的开了个玩笑:“看来没人想跟我道午安呢”,然后像平常似的三两步走上讲台,他的步伐有些摇晃,几乎像脚底长了根尖刺,高跟鞋真是美丽动人的罪恶,但露出来的脚踝、小腿却呈现出瓷的质感,东方瑰魅的吸引力几乎化成具象的香气,飘散在异国空气中。

 

一阵风从教室窗外吹来,卡门鲜活艳丽,深秋的凉气让红的裙子飞舞,紧紧缠绕着他的腰身,在臀腿相接区域的布料上,染着玫瑰,寒风把它们吹鼓,变成怒放的粉色水母。

 

靠窗的孩子按亮教室顶灯,有一束光垂落,丁程鑫站在光里,就像站在舞台的正中央,镁光灯如同一支倒吊的黄色百合,那样包裹着他。

 

教水彩的老师今天不准备画画,颜料很可能会弄脏他新买的裙子,更可况,这堂课还是他借来的。

 

“首先,要谢谢你们的苏老师,她慷慨地把这节课让给了我。”

 

“因为一些因素,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继续做你们的老师,所以我必须把还没有说完的话告诉你们。”

 

说实话,他不可能不紧张,台下的学生们一个个严肃极了,没人哄笑或者交谈,眼神闪亮如星,紧紧地注视着丁程鑫,神情比对着生日蛋糕许愿时还要认真。画速写的孩子没有停笔,看一眼丁程鑫画几笔,正在抓住他转瞬即逝的奇妙机遇。

 

下意识翻了翻备课本,才想起来根本没有准备好的内容,丁程鑫有些冷,小腿肚都在打颤,但是他向下看,看到Celeste 坐在那儿,一只手捂着嘴,眼泪堪堪挂在眼眶底线,但她的眼神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讲台上穿红裙的男人。

 

终于,他轻轻梳一口气,开始了今天的课堂。

 

“这一年中,我们了解和学习了许多伟大的画家。在他们之中,既有男性也有女性,既有跨性别者也有无性别者。而我们学习的过程,通常都是从生平到作品,从背景到技巧,试图全面地解析和吸收他们的艺术内涵。”

 

“我们不曾,因为一个画家的性别,而产生出异样的心。当我们谈论一位女性画家时,我们谈论她的作品风格或是哲学取向,但她的性别,以及由性别延伸出的穿着、行为、生理特征,却不是应该被讨论的对象,它们再自然不过了。”

 

丁程鑫无意识地用手指敲击着讲台,他将指甲都涂成了鲜艳的红色。这样的颜色给予他勇气,让他觉得像是一种武装,一副盔甲。

 

“女孩们留长发、穿裙子、身体柔软,这样的观念长期占据人们的思想,无数显而易见的相反个例却被忽视,就我可见,现在教室里就有许多个穿着裤子的短发女孩。哦,谢谢你,nancy,我看见你了,把手放下。”

 

笑声涌起来,叫nancy的女孩冲丁程鑫做了个鬼脸,他一挑眉,作出“I see you”的手势,清了清嗓子,接着说:

 

“我真正想告诉你们的是:不要被生下来的性别,或者是任何他人对你的看法所束缚。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真正的你是怎样的,你可能是个精于足球的女孩,可能是个准备穿婚纱结婚的男人,这不过是你自己的选择。请学着为‘这样的我’感到骄傲,即使听见了反对的声音,就像现在在窗外拼命对我打手势的校长一样。”

 

门已经被锁上了,胖男人穿着西服,脸都因为急切而涨红,又有一个孩子拉上了窗帘,挡住了那颗烦人的头。

 

丁程鑫大笑,“谢谢你,jannis。”

 

 

“那么,真正定义我们的是什么呢?”

 

教室里安静极了,除了窗外雨滴掉落和铅笔划过白纸的刷刷声,只有丁程鑫的声音,像白日惊雷。

 

“那么多我们曾学习的画家,都无法逃过肉体的死亡,无论是什么性别、什么阶级,千百年之后,能够留下的只有他们的作品。因此,当一个人的作品能否足够伟大时,它有没有可能使自己免受排斥和孤立,同时还能影响到那些排斥和孤立自己的人呢?在未来,这个人可能就是你或我。”

 

“小朋友们,无论以后能不能再次相见,我永远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为你们加油,所有我说的话,我不会食言,我会一直走在捍卫爱和自由的路上。”

 

丁程鑫说完,看到Celeste 已经浸在水雾里,他走一步,才发觉自己的眼泪也摇摇欲坠,但他实在想以身作则地实践『勇敢』

的承诺,于是咬住口腔内部左腮的肉,双手紧握成拳,在原地忍耐着自己的悲伤。

 

在某个孩子日后的回忆录里,他提到那一刻他的老师:是个优雅而打着寒颤的美人。

 

丁程鑫不熟悉高跟鞋,踉跄一下,这时教室门终于被校长撬开了,他气喘吁吁,像个老风箱似的指着讲台上的男人,不知道怎么措辞,于是挑出另一件事来指责:“你威胁殴打学生,这是不被允许的!丁先生,你被开除了。”

 

走出教室门的前一秒,被开除的水彩课老师扭过头来,向教室里抛掷一个飞吻。

 

男孩子们吹着口哨,女孩们站起来鼓掌,欢呼浪潮般翻涌,如云,如海。

 

 

 

 

“所以,你因为打人和异装癖丢了工作?”

 

红色卷发的男人一边拧开一罐啤酒一边斜眼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见到丁程鑫愁眉苦脸点点头之后,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嘿!我根本没有打他,好吗?他四肢健全地走出操场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大学时,那个在女士卫生间装监视器的变态?”

 

“当然。哦,可怜的randy,他可是在医院躺了很久,他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中国人有多可怕吧。”

 

Marcell一只手环着丁程鑫的肩,去跟他的威士忌碰杯,这种谷物烈酒他一看就头晕,每当期末考试,丁程鑫猛灌威士忌时,marcell 都在一边吸冷气,并小声发誓:永远不要惹怒这个男人。

 

“而且,我也没有异装癖,谁定义的‘异装’这个词?尺码和颜色都适合我的衣服,我为什么不能穿?难道穿起来不好看吗?”

 

他的裙子还裹在身体上,外面套了一件marcell 的针织毛衣,从走线的空洞里露出星星点点的猩红,两条腿裸露在外,高跟鞋挂在脚尖一晃一晃。

 

“你真傲慢。但是,好吧,你很美。”

 

丁程鑫朝他比了个中指,趴在吧台上,继续低着头继续他的画,他正在设计他婚礼的服装。marcell 探头过来,用挑剔的眼光扫视那件婚纱的所有细节,说着:“你确定这个版型适合白色吗?会显得很累赘。”

 

“哦……放过我吧,我没打算让它做成白色的,婚纱并不是全都得白得像雪,好吗?白色代表纯洁,蓝色代表处女,这种对颜色的侵犯还要持续多久?更何况,我的那艘船早就已经驶远了。”

 

红发男人翻了个白眼,从嗓子里发出不屑的轻哼:

“荡妇。”

 

他的好朋友毫无反应,于是他只好又自己接上话题,正好想起这场婚礼的另一个当事人,于是随口问道:

 

“他说什么了吗?”

 

 

“嗯,他问我想要什么品牌。”

 

像马嘉祺对marcell 莫名其妙的敌意一样,这一边反过来也没有多少好感,marcell 猛灌一口啤酒,语气非常痛心疾首似的:

 

 

“天呐,你到底为什么嫁给这么无趣的男人?”

 

 

“因为我爱他。”丁程鑫毫不犹豫,目光仍然聚焦在画纸上,没有心思去解决这两个人不对付的状况,只是像教导宠物狗一样两边教导:“你成年多久了,不要这么刻薄。毕竟他是个工程师。而且,他给你最好的朋友买了一个非常昂贵的戒指。”

 

 

“不知道是谁以前一直标榜着‘为浪漫、爱和自由而死’,却这么快就和根本不懂浪漫为何物的男人走进婚姻的禁锢中了。”他故意嚷起来,“时间过得可真快!”

 

 

——为浪漫、爱和自由而死。

 

 

关于浪漫,无数文学家、哲学家的不同理论里都有不同的含义,在波德莱尔的定义中,浪漫主义既不是随性的取材,也不是强调完全的精确,而是位于两者的中间点,随着感觉游走。

 

 

从marcell 的住所出来之后,丁程鑫脱掉了高跟鞋,赤脚在路边的沙砾小径上走着,天还没黑,黄昏的落日挂在离地平线两根手指的地方,他跟着太阳走,觉得自己像被烛火吸引的蛾子。

 

白天在学校发生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校长提及那个足球队男孩家庭的特殊,“他的父亲正在竞选议员,他的母亲是我市商界的重要人物。”然后毫不犹豫对丁程鑫下逐客令,“你不该跟他动手的。”

 

去除沉重的黑框眼镜后,丁程鑫抹了细细的眼线,描绘出他眼睛的形状,像蝴蝶翅膀上的斑纹,他坐在校长办公室的沙发上,毫不退让:“这个学校的女学生被称为‘婊子’,你们在乎的却仍然是施暴者的钱和权。”

 

“当然,当然”校长用一张手帕擦汗,思索着自己的措辞,“你的话不无道理,但除了这件事之外,你今天的行为已经造成了非常负面的影响,我们不能容忍这种不合常理的风气在学校蔓延。”

 

“你们要把我开除,只因为一条裙子?”

 

“上帝啊,我并不是在竞选市长,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选票,他妈的,我只是一个美术老师!”

 

“如果这是你们的决定,好,我会离开。”

 

“但没人有权利指责我的学生,是的,他们可以做他们想要做的任何事,成为他们想要成为的任何人。”

 

仿佛有尊火炮在心底被点燃了,丁程鑫猛地站起来,脱口而出一长串反击,他把进校门需要使用的磁卡从包里翻出来,在手中对折,轻易将它从中折成了对裂的两半。

 

“操。”

 

这是丁程鑫第一次在这片土地上使用中文,也是他人生里为数不多的脏话,但他感到痛快极了,他感到一股时刻遮挡在自己头顶的乌云,被闪电猛地撕裂了,暴雨倾盆落下,把他浇了个湿透。

 

 

 

他跟着光走,暗橘色从巨大的天幕落下来,落满他的全身,可无论是玫瑰红的裙摆,还是桃子红的嘴唇,跟在身后的影子都是黑的,丁程鑫不停往前走,影子不停变换方向,旋转,变矮变小,直到被完全的黑夜吞进了肚子里。

 

明明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在好友面前也挥舞着手脚说:“我根本就不在乎!”但事实上,接受了这样的围攻,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毫发无伤,丁程鑫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天空撕破了一个口子,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爬上去补天,或者干脆把那虚伪的乌蓝色天幕全部掀开,但此时此刻,他想要落泪。

 

摇晃着,行走着,丁程鑫记不清自己经过了多少个电话亭,他的脚已经麻木了,整个人像落进湖里一朵偃旗息鼓的玫瑰,一路上无数的人注视着他,冷静而无情的德国人,打量他就像打量一件外来的、读不懂的艺术品。

 

大约晚上九点,丁程鑫终于恍惚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家。在那栋红砖楼下,金黄的橡树旁边,站着他焦灼的未婚夫。

 

这时,一辆出租车从另一边开着远光灯经过,强光从背后投来,马嘉祺逆着光,头发、侧脸、睡衣的绒毛都染上橡树的淡金色,仿佛他也被雨幕浸透,而且毫不犹豫、风雨无阻地朝丁程鑫跑了过来。

 

卡门站在原地,另一边,金沙组成的轮廓涌过来,马嘉祺的脸埋在阴影里,像壁画里没有面目的天使。一瞬间,努力压抑的什么东西喷涌了出来,丁程鑫蹲下身子开始痛哭,非常突然的,悲伤终于现出原形,他觉得自己像躲藏在壁炉里的一只蜂蜜罐,里面爬进了蚂蚁,而马嘉祺发现了他,把他抱在怀里捧了出来。

 

 

这个世界上应该有羞辱女孩“像个婊子”的男孩吗?

 

这个世界上应该有袒护坏人的校长吗?

 

这个世界应该禁止女孩踢足球,禁止男人穿裙子吗?

 

 

丁程鑫有很多问题想要质问,可是当他被马嘉祺拦腰抱起来,悬空看到他皱着的眉毛时,却一句也无法说出口了,马嘉祺像是这个世界光明磊落的另一半,从月亮上垂直落进了他的生活。

 

眼泪不停涌出来,丁程鑫向来勇敢无前,他这一秒钟的伤感是另一种伤感——被珍爱的伤感。

 

 

 

清晨的薄光四散在起居室里,绒布沙发像流动的花海,重物使它深陷出一个花坑,丁程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马嘉祺走出来,看见他浑身赤裸,只穿着雏菊香水,身体白得像他自己的画纸、稿纸,人和人所爱的事物,会逐渐变得相似,趋于同质。

 

丁程鑫翻出了烟盒,好像哪个角度都不背光,他坐在光雾的正中央,茶几上摆了一个白瓷的果盘,手肘撑在几颗柠檬旁边,酸涩携带丁程鑫身上的雏菊香风一起流窜到马嘉祺鼻尖,他条件反射猛吸一口,昂起头,眼泛白光。有些悲伤的香味漫散出去,逐渐吞噬掉这个空间内的其他事物,吞掉墙纸,吞掉壁画,吞掉窗外的橡树,吞掉整个从前的柏林。

 

穿过几盆成色颓废的绿植,马嘉祺走到丁程鑫身后,一只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轻轻搭着他的肩胛骨,听到他开口说: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不认识马嘉祺,却又在陌生的街道,花店旁,遇到了马嘉祺。灵感以谶语的形式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几乎像一部小说的开头——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可以结婚,啊,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额,等我去找家西服店换掉这一身,毕竟,你,你穿得这么……”

 

“如何?我穿得如何?你说啊!”

 

“没什么,不远的地方就有教堂,希望我没记错……它很小,不过很美。”

 

突然地,丁程鑫猛然站起来,像阵纯白的旋风,他不依不饶,提着裙摆,在高跟鞋的助力下身型高大,高过马嘉祺颅顶三厘米,趾高气昂插着腰逼问:

 

“你转移什么话题?我穿得到底如何?快点说!”

 

言语间还蓄力狠推了马嘉祺一把,手套上的蕾丝花纹增加了肌肤间的摩擦力,仿佛一只苍耳刮掉了马嘉祺薄薄一层人皮,他无可奈何地伸出十指握住那只手,十万火急又无可奈何地回答:

 

“很美。婚纱被你你穿得很美,像那座教堂一样。”

 

这下丁程鑫终于像颗泻掉毒气的怪气球那样松弛了下来,用刚才抓挠马嘉祺的那只手和另外一只手一起捂住了脸,很快地,蕾丝纹路都变成导流的针管,丁程鑫的眼泪像生理盐水般一路下沉,一路溶解,一路蒸发。

 

他无声地哭泣着,钻进马嘉祺怀里,隔着一层蕾丝说:“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婚礼,可是他没有来。”

 

此时已经是半夜五点,买早餐的餐车都快上街,马嘉祺抱起沉甸甸的丁程鑫以及他沉甸甸的婚纱,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即使是他也知道这时候如果蹬自行车载丁程鑫会显得有些古怪。

 

把新娘子的头部和上半身塞进后排空间后,真正艰难的部分是裙摆的处理,仿佛拢着一千朵盛开的百合花,马嘉祺手忙脚乱,先把丁程鑫的鞋脱下来,再抱住那两条腿折叠起来,最后自己侧身挤进车里,挤进裙摆中央,就像挤进一大堆鲜奶油里,终于。

 

“去河堤边的教堂!”

 

他气喘吁吁地说。

 

The end

 

 

这个梦在丁程鑫忧心忡忡的叙述下呈现出灰暗的悲情色彩,他躺在沙发上,像读一首诗一样讲给马嘉祺听。这不是什么单纯的婚前恐惧症,马嘉祺想,丁程鑫是在害怕世界另一半会将他的未婚夫夺走。

 

“我们的婚礼会顺利进行。我向你保证。那天的天气晴朗,场地、糕点、酒和所有流程都再三确定了;每个宾客都回复了请柬,座位不会不够,也不会多出太多空余;伯父伯母和我都父母在酒店相处得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几乎忘记此行的目的是见证我们的幸福;以及,你的好朋友们,marcell 和其他人,全程都会陪在你身边,帮你确认妆发和婚纱,你将迎来美丽的、光芒四射的一天。”

 

马嘉祺把毛绒绒的脑袋埋在丁程鑫颈弯,嘴唇贴着他的皮肤说话,耳鬓厮磨。

 

“至于我,练习好的誓词憋在心里好多年,再不说出来,就要忍不住了。”

 

 

 

1961年,一道混凝土筑起来的高墙隔开了东柏林和西柏林,从那之后,有人开着客车试图撞过柏林墙,有人裹着棉被从楼顶跳下试图跳过柏林墙,有人从很远的地方乘着热气球,在燃料耗尽降落之后不敢掀开布看一看是否越过了柏林墙。

 

约有5000人,试图以平凡的人类躯体翻越建有瞭望塔的高墙,在《开枪射击令》颁布后,大约有两百个灵魂从墙上摔进地狱。

 

故事的结局,客车没能撞上柏林墙,很多人的棉被飞不起来,跳不过柏林墙,而乘坐热气球的人,直到有声音说“这里是东德”,他们才敢探出头来。

 

马嘉祺从不读诗,说话却跟念诗一样,他轻抚着丁程鑫的黑发,像一床深冬的鸭绒被那样拥抱着他受寒的心,音调如同小猫舔水,轻轻舔在丁程鑫耳边:

 

“我们这一代,是没有越过柏林墙的人,柏林墙已经倒了。”

 

“柏林墙已经倒了,没人能够再砌一道高墙将你阻挡。”

 

 

 

 

婚礼的那一天,丁程鑫坐在化妆间,身边marcell 双脚搭在沙发上,正一口一口吃青葡萄,分神赞扬自己最好的朋友:

 

“你看起来像一个无法实现的美梦。”

 

设计稿落到实处,他用了紫色的布料,薄纱烟雾缭绕,裙摆细腻层叠全都是手工绣的蝴蝶和鸢尾,德国人不懂庄周梦蝶,只是碰巧说出一句稍有哲理的话。

 

“可是,马嘉祺的梦就实现了。”

 

正在marcell 标志性的白眼甩过来之前,放在化妆镜前的手机响了,他收到一条短信,未知号码。

 

“新婚快乐,祝你幸福,众人的缪斯。

                     ——你的孩子们。”

 

 

 

丁程鑫惊喜地叫出声来,他可能永远想不到在这条短信发出之前,学校里的骚动和混乱。

 

原本,只是Celeste ,她愁眉苦脸地趴在桌面上,忍不住向其他人吐露自己的心声:“是他结婚的日子,我们却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怎么样跟他说一句话。”

 

结果,头发剪得极短的男孩跳出来:“我们去问问苏!她一定知道!”

 

孩子们一拥而上,他们拿到了电话号码,欣喜地在走廊跑来跑去,teddy(画素描的teddy)提议:我们把这张画张贴起来,拍给他看一看怎么样?

 

孩子们又一哄而散,四处找来胶水、剪刀,手忙脚乱地站在凳子上想把画往高处、高处、最显眼的地方贴,小个子teddy急得团团转,尖叫着:“请小心!请小心!拜托了,小心我的画!”

 

而当一切都准备就绪,男孩跳下凳子,Celeste 举起手机准备给丁程鑫拍下这一幕的时候,走廊另一边走来了一群人,是当初被按进泥里的足球队队长和他的朋友们。

 

 

“那是什么?哦,天呐,是那个变态死基佬的画像,真恶心,我要把它撕下来。”

 

 

“Fuck off! Asshole!”

 

红发女孩几乎下意识就想要冲上去,双手紧紧地攥成拳。

 

 

“我说错了吗,穿着下流的裙子,活像个女人,算了,你们知道吗?像他那样的人本来就不配当男人。”

 

就当他再次靠近Celeste ,想要拎着她的衣领把她拽起来时,另一个男孩站到他们之间。

 

 

“她说了‘滚开’,听不懂么?”

 

 

“哦,jannis,你要和娘炮站在同一阵营吗,这可真令人失望。”

 

 

男孩笑起来,他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学着丁程鑫的语气,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丁程鑫当时的语气是怎样的,他只是从Celeste 的叙述里想象出来:

 

“——嘿,你知道十根手指全部一截一截被折断的感觉吗?你会像个残废一样爬出这里。然后,接下来,我会把你的头按进泥里,让你眼睛和鼻孔塞满土屑,哀求她的原谅。”

 

“你是说,对你做了这些事,让你吓到尿裤子的那个‘娘炮’吗?”

 

 

像个逃战的士兵,男孩只能一边放着狠话一边往回走,“我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你们将因为跟我作对而付出代价!”

 

 

“Try me.”

 

Celeste 双手环外胸前,一挑眉,事实上,有时候她的神情看起来跟丁程鑫一模一样,叛逆得像个翻版瓷娃娃。

 

“Yeah, try us.”

 

说话的人是teddy,紧接着,又有更多孩子跟着叫喊起来,他们因为同一件事而紧密地联系起来,因为同一个承诺而成为了精神上不可分割的战友,他们同仇敌忾,他们誓死捍卫自己的权利,为了爱与自由,他们总是这样说。

 

 

那幅画画得是那么大,孩子们拿着书本卷成的纸棒,守卫着它。

 

 

 

 

化妆室的门被推开,马嘉祺走进来,西服让他显得比平时更加挺拔。

 

“嘿!搞什么啊?你不应该在婚礼前见到新娘!”

 

Marcell 跳起来,连手里的葡萄都扔出去,像只想要出门玩耍的拉布拉多。

 

“他不是新娘。而且,我们中国人不信这个。”

 

马嘉祺毫不在意地耸耸肩,避开marcell 试图推搡他的动作,垂手将一个东西放在桌面上。那是一根树枝,丁程鑫认出它是自己不久前随意捡拾回家的那根橡树枝,此时已经变得金黄明亮,他哭笑不得,问:“你拿这个干什么?”

 

马嘉祺眨一下眼,沉缓地说:“古罗马神话里,埃涅阿斯在特洛伊战争失败后,曾得到一位女神的指引。女神给予了他一根树枝,那截树枝引导埃涅阿斯前往冥界,预知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那根树枝就是橡树枝?”

 

“是的。”

 

“你想说我是你的女神,指引你未来的命运?”

 

“对。”

 

“天呐”,丁程鑫不顾他脖子上昂贵的首饰,笑得栽倒在马嘉祺胸前,“你可真是太烂俗了。”

 

 

 

婚礼的前一晚,时间倒退12小时,丁程鑫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马嘉祺陪他坐起来,发现外面下雨了。

 

被关在如柱的雨帘里,他低头吻他,一阵清爽的微风从花园那边吹过来,非常柔和,带着泥土和雨水的气味。积水的水洼里映出了玫瑰色。水洼的上方,天空开始脱色。

 

玫瑰又开始绽放,像天空一样脱色。泥土上落满了粉末状花萼。

 

床单,马嘉祺和丁程鑫身下的床单,也像天空和玫瑰一样,开始脱色。

 

丁程鑫紧紧搂着马嘉祺的腰,他柔和的声音在问:

 

“天亮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马嘉祺笑起来,他告诉他:

 

“有一会儿你会目眩,然后你看着我,分辨出现实和梦幻,还有爱和死亡。接着你的身体和我的身体,它们融合,你不再感到寒冷,呆在我身边吧,我爱你,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

 

 

他们沉默地融进同一个吻。他们一起守望着,等待天外的黎明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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